没有一片落叶的轨迹会完全重复,降落的飞机也是。漫长的滑行中,它失去速度,最后稳稳地停在廊桥边。“澳门到了——”随着一阵嗑瓜子似的解安全带声,后排的孩子喊出这句话。阳光、海风、永无止息的白日梦,澳门到了。
罗志伟站起来,试图推开行李舱的门。他的手背青筋暴起,撑得老人斑外突,但舱门岿然不动。罗志伟吸一口气,再度发力。面孔发红,又涨成深棕色,可舱门哪会理睬这些。直到乘务员启动某个隐蔽的按钮,行李舱才如同放松警惕的蚌,缓缓地开了壳。
“爸爸——”儿子罗嘉皱着眉,叫他。声音很轻,像要避开所有人,唯独让他听见。他对这样的告诫太熟悉了。每当他在错误的时刻打开电视机,每当他在地铁里大声说话,或是给孙子买家长禁止的零食,同样语调的“爸爸”就会出现。一种警告,示意他适可而止。
四十多年了,罗志伟再次回到澳门。当年卖掉渔船,他在路环码头坐了一夜。远处的制冰厂在黑暗中闪着光,白噪音不断,像不通乐理的巨兽反复错压下同一个琴键。一叠薄薄的纸币,塞在他的贴身口袋里,尚未开始的新生活已沾染上了腥气。破晓前,他跳上去内地的小船,只背了一个编织袋。如今,他们一家五口人,推着三个拉杆箱。人需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了?孙子晨晨提着一个小包,企鹅造型,不过只有头。他的姐姐走在最后,女孩已经十二岁了,足以有资格忧心忡忡,她才不在乎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大事发生呢。
“爷爷,爷爷,爷爷,我们去看劏人石。”坐上车,晨晨大喊起来。在这个年龄,每个男孩都可以是一把机关枪。
“出来前怎么说的?再叫,就把你送给收垃圾的。”儿媳妇忙着用手机导航,不耐烦地瞪了晨晨一眼。没想到晨晨变本加厉,大笑起来,喉咙里爆发出怪腔。
“也许劏人石根本不存在。”罗志伟说。“爷爷年轻时跟别人一起去找过,那次遇上大水,什么都看不到。”
那些年,竹湾海边总弥漫着逸闻。传说海盗曾出没于此,杀人如咬碎葡萄,血红色的汁液溅在石头上。从山上望去,海面悬浮着一块鲜红的奇石。另一处,还有一块状如乌龟的石头。当时人们说,有一天石龟爬到岸上,整个路环岛就会淹没。
“那么我们自己造一块,就从爷爷劏起。”晨晨眼前一亮,火花短暂地迸逝,很快消沉起来。“可爷爷老了,血不再红了。爷爷的血是黑色的,就像酱油一样。”
过了西湾大桥,汽车驶入澳门半岛,索菲特大酒店就在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的尽头。他们订了一间套房,几经分配,罗志伟睡客厅的长沙发。卫生间的装潢尤其奢华,连门板选材都是黑胡桃木。一扇小窗向西北面打开,高层,风的动态恣肆。罗志伟坐在大理石的盥洗台上,门外是孩子们制造的种种噪音,但总算和他无关了。他感觉到熟悉的亚热带季风气候,比过去更潮热,他浑身冒虚汗。那些从回忆中剥出的回南天,几近淹烂,铁皮屋蒸得他背心湿透。当时他还小,没能上渔船,跟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学习爆竹加工。每隔半个月,工人从澳门来路环回收爆竹,然后才会发放微薄的工资。罗志伟的手脚从来不伶俐,因各种缘故,都被扣过钱。他手里紧紧攥了泛潮的纸币,盯着简陋的家具发呆。通常是那台掉漆的冰箱,水珠细密,铺在不锈钢外壳上。时而凑成一簇,慢慢滑落,就像一种不带情感的眼泪。年幼的罗志伟想,这个世界的秘密一定和水有关。难道我们是一群因罪孽而被海洋放逐的鱼?
往昔时光浇灌了罗志伟,他的精力突然变得出奇旺盛。到了本该午休的钟点,他困意全无,非要带晨晨和倩倩出门散步。为了唤起孩子们的积极性,他故作神秘地挤眼,“爷爷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。”
三人钻过贴满蓝色塑料花的大堂,搭扶梯到地面。凭模糊的印象,罗志伟选择往左转,一路向前走。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,没走多少路,三人都气喘吁吁。晨晨脱下外套,又整件遮罩在头顶。虽然丝毫看不出这么做对避暑有什么好处,罗志伟依然放任着他。换作他妈妈来,就没那么柔和了,也许会讥讽他把脑子里进的水都焐沸了。孩子们最怕妈妈,罗志伟对儿媳妇也敬畏三分,彼此之间远远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客气。
“我们迷路了。下一步就是被抓走,卖到坦桑尼亚去,挖铁矿一直到死。”晨晨非但没害怕,反而兴奋不已。
“谁也拐骗不了你们,乖孩子。”罗志伟说着咳嗽起来,再接话时,嗓音显得苦涩,“你们别忘了,爷爷以前是澳门的渔民,这一带没人比我熟。”
他们走过几段下坡,记忆对焦似的清晰起来。附近有一棵落满气须根的榕树,人们都说它活了很久,却说不出具体年份。在那个西式造景的小广场里,大榕树兀然而立,仿佛是从画报上剪裁拼贴而来的。很多年前,罗志伟跟姐姐及其男友来过。他们去圣老楞佐教堂礼拜,他便独自坐在广场上。他从来不曾袒露,不愿进教堂并非因为不喜欢里面的气味,而是因为恐惧。大门敞开的日子,他隔着栅栏往里眺望,如此空阔的地方。一卷画幅挂在拱廊上,那个头戴光环、无人不晓的男人双手张开,朝向教堂顶部的十字架。数不清的银器在下方熠熠闪烁,他想起冬夜抬头时看见的冰冷路灯,雪的晶体纷纷飘落。两侧的小祭坛由光洁的白色石头雕成,繁复的花枝缀在天使翅膀上。教堂外的玻璃神龛里,瓷塑圣母怀抱婴儿,底下摆满鲜花,有些仅仅是零落的花瓣。他忽然认出来,一切符号都指向生命之上的事物。那些未知的黑色浪纹,对他来说——他无助地闭上眼睛想,那就是死。他忍不住哭起来,回到路环以后,他相信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可毕竟是孩子,下一次再去时,他早忘了那种感受,并学会把教堂挡在某种屏障之外。升起的泡沫与欢乐更相关,比如他们三人坐在广场上,葡萄牙男人给他讲解地上石头的来历。它们从葡萄牙西部的港口出发,历经长途抵达澳门。当姐姐问他,这些石头是否让他怀念远乡,他大笑起来。他用蹩脚的粤语回答,老一代葡人才总想着回家,他很喜欢澳门。他是路环岛上的驻守士兵,和非籍士兵相比,葡人更懂得何谓尊重,从不随意挑逗过路的女孩。为了追求姐姐,他曾省下每日的面包配给,用竹箩盛着,一日日送到他们家门口。但罗志伟记得,那一阵姐姐总莫名其妙地落入感伤。手里编织着渔网,不自觉停下来,忽而出神叹息,像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。第二年夏天,那个葡萄牙男人就坐上了返乡的大船。后来的几年里,姐姐给他写过信,不多,从无回应。再后来,就发生了那场因台风而起的事故。
所有这些回忆,都消失在一个早已消退的时空里,罗志伟没法跟孩子们说。他们甫一出生,他就承担起爷爷的角色。他们的生活环境与历史认知截然不同,他要怎么让他们理解,这些事情曾经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呢?每当罗志伟尝试讲一些往事,一开口,很自然地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话语:轻盈、松软、虚浮,或是沦为一种彻底的传奇。只有沉默时,罗志伟才能回到自我时间里。过去与此刻,交叠于同一瞬间,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,到了要被淹没的边缘。混沌之间,一段熟悉的旋律浮上来。似乎是那个葡萄牙男人教他的,应该还有葡语版本。罗志伟有印象,这一段的歌词,原是一位葡萄牙女诗人的诗句。
罗志伟这才意识到,自己不觉把它唱了出来。这首歌不止三句,但后面的完全想不起来了。他只好反复哼唱,尽力找一个合理的解释,一双眼睛如何与一座雕像相似。
“歌里都是乱唱的。”罗志伟很快放弃了,“从前渔民出海打渔,如果跟大船去远洋作业,一去要好几周。海上什么都没有,太寂寞了,我们就唱歌。有些歌是听来的,也有随口编的,没人在乎它到底讲什么。”
“爷爷没有遇到过。在打渔方面,爷爷运气一直不错。从来不空船,而且也没碰上过……”罗志伟想说“灾祸”,却最终咽了回去。
“我会算术,我能数到……”晨晨一愣,失语两秒后,他转向罗志伟,“都怪爷爷。你早就不会打渔了,你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!”
“爷爷没忘。在渔村出生的人,一生都知道怎么打渔,就像知道怎么喝水、吃饭。我们以为自己是大海的朋友,偎在它身旁生活,收受它的馈赠来活命。人就是这样轻贱的,孩子。时间久了,我们不再那样敬重它,也忘了它随时可以把一切收回。可大海是会生气的,乖孩子,希望你们有生之年都不要经历。再有经验的渔民,也不能了解大海的万分之一。我告诉你们一件事……”
“我饿了,我要回去了。”晨晨说。他看上去无精打采。罗志伟刚说的话,好像流弹一般擦过他的耳朵,射向旁边某棵棕榈树。
“撒谎精,你根本没见过死马,你的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。我要是你妈妈,你出生的时候,我就把你倒过来丢进水池。”倩倩说。
“那也是你妈妈。”罗志伟小心翼翼地插嘴。他搞不懂现在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,但仍努力地爱他们。
“我饿了,我肚子都在咕咕叫。”晨晨没理睬倩倩,抬头看着罗志伟,重复了一遍。
拐角有几家澳门手信店,卖的特产相差无几,标价也一模一样。现代流水线早把这个地方咬过一口了。罗志伟随便走进一家,挑了一盒十月初五牌的杏仁饼。紫粉配色的盒子,下方印有花体字母,乍看就像一本西餐的烹饪书。除了他们之外,店里看不到一个人。罗志伟在收银柜台前喊了半天,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才抬起来。是个相貌非常年轻的女孩,但扎起的头发里夹杂着许多白丝。她的上颌骨、颧骨微微凸起,典型的南方长相,这些特征最终都让位于她冷淡的表情。她无神地坐着,仿佛并不存在于此处。只要移开眼睛,任何人都会忘记她的长相。
“这东西做起来容易,绿豆粉压模就行。以前我们都买散装的。加了个包装盒子,价格贵成这样。”罗志伟想做一个老练的鬼脸,但很失败,他只好继续感叹说,“时代不一样了。”
罗志伟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个白色信封,抽出一张五十元的澳元纸币。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西湾大桥图案的纹路,颇为不舍地递给女孩。女孩接过,从收银台里数出找零。在他们背后,倩倩掐着晨晨的脖子,晨晨伸手要去抓倩倩的头发。两人打得不可开交,把展示柜上的食品撞落在地。罗志伟慌忙去拉架,刚想检查晨晨是否有受伤,晨晨衣领散乱,却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。回头看倩倩,也一脸不以为然。
“快和姐姐说‘对不起’。”罗志伟拼命向两个孩子示意。他想跟着捡,但蹲到一半,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腰椎骨传来,直疼得他窒息。一瞬间,他望着两个沉默的孩子,如同陌生人。
“没关系。”女孩直起身。重新系完围裙,她无来由地说,“春天就是这样的。”
“出门就是。”女孩随手往一个方向指去,整个交谈过程中,没有正视过他们一眼。
他们从另一扇门出去。环路的建筑后撤了几大步,像被某个旋涡均匀地推远了,让出当中的空地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,以一种神秘莫测的态度拂过广场,想必这里已靠近海边。面前一片开阔,罗志伟茫然出神。眯着眼睛看,遥远的晴空细闪着波鳞。不知过了多久,蓦一回头,正是他寻找多时的妈阁庙。
“我们到了。”罗志伟望着门匾上闪着金光的“妈祖阁”三个大字,不禁激动起来。“爷爷过去经常来这里。我们从海上开船过来,那时候,对面可没建什么海事博物馆,天后娘娘直接朝向海面。我们让船头正对妈阁庙,上香放鞭炮,祈求神恩年年庇佑……那些都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啊。”
“孩子,我们进去拜一拜。有什么愿望,尽管告诉天后娘娘。你们是渔民的后代,她会保佑你们的。”罗志伟说。
假如周围的人们稍微注意一下,就能发现,罗志伟是多么一厢情愿。孩子们满脸厌倦,这点共识,让他们之间暂时获得了和平。虽然如此,他们还是顺从地跨过那条象征门槛的黄线。层层叠叠的竖挂与匾额,带来轻微的眩晕感。罗志伟挤进正殿侧面的人群,买了一包香,三人各分了一些。
罗志伟引两个孩子点完香,安顿他们依垫而跪。他自己挪到一侧,一狠心,忍着撕裂的痛楚,双膝往地上靠。疼痛——他刚在手信店晤面过的敌人,那个见缝插针从而蛀蚀他一生的敌人,在时间弃绝他之后,早已占据了上风。他不能每一次都认输,至少在天后娘娘的殿堂里不能。这样想着,猛地用力,因长时间日照而发烫的地砖贴上了他的膝盖。熬过刺痛的巅峰,肢体缓慢地松懈下来,呼吸也逐渐均匀。罗志伟感到空前的舒畅,似乎从那具生锈的躯体里解脱出来了。
天后娘娘,我回来了。半个世纪将要过去,这个昔日小渔村变得多么古怪。有的地方面目全非,有的地方却如昨日。这样一来,澳门变成了一座最熟悉不过的迷宫。走在路上,时常不知自己是何人,身在何处。天后娘娘福佑苍生,多年来时时告念。当时心灰意冷,走得匆忙,没来和娘娘辞别。那时候的事情,我已经想明白了。错在自身,我接受一切惩罚。每有膜拜,从来不敢祈求娘娘眷顾,只求年年风调雨顺,航海的渔民都能鱼虾丰收,平安归来。
路环也有一座供奉天后的古庙,清朝同治年间修建的,罗志伟年少时就在附近念书。学校是由街坊会兴办的,如今回想,可谓简朴得过分。那个年代,电力供应不足,入夜后灯光黯淡,学生们常要赶在天黑前把功课做完。罗志伟总是写不完,他在脑筋方面很笨拙,只想快些长大,上渔船为家里赚钱。他最喜欢天色将黑未暗的时刻,跪在天后古庙里,絮絮自语。那时,他的母亲已去世,但不知什么原因,他相信她的一部分残留在天后身边。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,甚至对姐姐也守口如瓶——只要一化作言语,这个念想就会失灵。
天后娘娘,保佑姐姐不再受苦……翠绿的波士顿蕨从泥地里钻出来,红棉花落了,成为土壤的食物。雨下了一天又一天,夏日被洗得鲜亮了一层。姐姐披着雨衣,去打揽路翻看虾酱的篷布是否裹得紧实。到处都是泥,辉记咖啡店的廊下斑驳一片,消闲的男人露出各式各样的鞋。其中没有一双腿是父亲的,他不在这里。保佑父亲的咳嗽早些好。他几乎不怎么认识父亲,只有当电闪雷鸣,他担忧父亲在海上的安危时,就和他更熟一些。那时候还没有休渔期,偶尔姐姐也会跟船帮忙,他就一个人留在铁皮屋里,模仿父亲拼命地咳嗽,想把简陋的房子震碎掉,可房子无动于衷。天后娘娘,如果你在这里,请给我一个证明。于是,把米粒撒在桌上,盯着看罗盘的指针是否会微微跳动。他的手举在半空,感到血脉里涌流起一股战栗,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吗?直到游戏结束,他确信自己孤独一人,不甘心地与回声互相嘲弄起来。
罗志伟睁开眼睛,听到殿门口传来的电风扇声音。回头一看,两个孩子正靠在门口的木制楹联上,饶有兴致地望着他。罗志伟双手撑地,好不容易爬起来,慢吞吞地过去。
“胡说八道,至少三个小时,我有手表。”晨晨迅速把电子手表一晃而过。方形表盘里,数字划出一道光晕,罗志伟完全看不清。
“爷爷梦见一些很久以前的事。太奇怪了,就像坐上一条逆流上行的船,把我送到了那个地方……”
罗志伟还没说完,晨晨冷不丁地吹出一个泡泡。越吹越大,最后“啪”地一声在他脸上炸开。他用手把糊在嘴唇上的泡泡糖捏到一起,塞进嘴里,若无其事地继续嚼起来。
晨晨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泡泡糖,从一只手倒腾到另一只手。谁能想到,一个小孩的口袋里竟然能装下这么多的罪行呢?罗志伟只觉头脑嗡嗡作响,大约是神经不愿面对现实,集体罢工了。
“爷爷小时候,偷东西被抓,是要被吊在灯塔上挨打的。”罗志伟故作气愤,压低声音,吓唬晨晨。
“我又不会被抓到。”晨晨冲罗志伟笑起来,带着幼童的无邪与甜美,却又洞悉了某种深邃的规律,“爷爷保密,我把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诉你啦。”
他们路过拐角的手信店时,罗志伟狠心转过了头。如果只是一两块糖,也许他会进去结账的。为教育不当道歉,计算小钱,收尾于一些轻松的玩笑话。如果这样就能占据回道德的高地,何乐而不为?但晨晨拿了那么多,不顾口味,抓到就往口袋里塞,这使罗志伟根本无从解释——其中有某种非常疯狂的东西,让罗志伟羞愧,甚至惊恐。
三人沿着妈阁斜巷往上走,罗志伟因情绪不适而胃疼,但他尽量转移了注意力。为了缓和气氛,他向孩子们介绍这条细长的路。它曾被本地人称作“万里长城”,十七世纪时修建过用以保护澳门的城墙。两个孩子兴趣不大,悻悻并行一段。晨晨突然打断罗志伟。
勇气稍纵即逝。来的路上,罗志伟差点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,但那个时刻过去了。
孩子们欢快地笑了,他们的体内仿佛有一个机械发条,可以在任意不恰当的时机发出“咯咯”的笑声,伴随着胡言乱语。罗志伟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孩子。有时,他很好奇,他们那些怪诞、轻蔑的语气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。罗志伟以为,外界对他而言的生涩仅在于科学技术层面。他当然不会操作新式机器,连手机都只用电话功能。但这时他意识到,那个新生的世界和他丝毫扯不上关系,每一个细节都是不同的。
回到酒店,罗嘉和妻子正在为什么事情吵架。儿媳妇见罗志伟回来,用一副带刺的口吻说,“爸爸怎么不说一声就出去了,我以为又要像上次那样,报警才能找到呢。”
罗志伟的脸霎时烧红,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。当时,他曾为一个别人介绍的老太太动过再婚的念头,儿子与儿媳坚决不同意。为此,他曾试图与老太太合租房子,与家人断联,不过最后却是狼狈而归。
“我希望家里的小蝌蚪可以长成青蛙,还有永远不上学,第三个是爷爷早点死掉,把爷爷的房子卖了,就有数不清的零花钱了。”晨晨发现,自己的话语如魔法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,表演得更卖力起来。“还有一个愿望是世界末日快点到,这无聊的地球,我是一刻都不想待了。”
根据儿媳的攻略,他们在白鸽巢公园附近吃了晚餐。一家本地大排档,点菜或以煲作火锅两不误。猪肚鸡在火焰上轻轻翻滚,一家人难得都扮演好各自的角色,纷纷对菜式赞不绝口。罗志伟嘴上说好吃,实则只盯着菜脯煎蛋一道菜吃。很咸,有几分过去的味道。或许与下午的奔波相关,罗志伟异常疲惫。饭后,其他人打算坐车去氹仔逛逛,罗志伟实在无力参与。他们担心他迷路,但并不真的担心,所以一番争执后,他最终拥有了自己走回去的自由。
四月中旬,太阳落山以后,昼夜温差逐渐显形。罗志伟的外套留在酒店,新长褐色斑点的皮肤从短袖里露出来,被风沁得发凉。他故意绕路而行,在散错的小巷里,等待往日弥留的幽光追赶过来。沿路的骑楼下,三三两两菲律宾人席地而坐,面前的餐布上摆着大排档买来的小菜。以前路环有个菲律宾理发师,他的母亲患上重病,为赚钱才来到澳门。但第二年,他就收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。也许与他的身世相关,在罗志伟印象里,他的理发店里总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乡愁。他再未回菲律宾,有些晴天的早晨,他会带着自己做的菲律宾早餐包散步,随手送给路上的孩子。由于澳门人口的复杂性,罗志伟很早就开始想象人们位于遥远异国的故乡。然而,时隔多年再回澳门,罗志伟蓦地发觉,原来故乡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之中。路上一片嘈杂,陌生语言的聊天、风声、水声、植物摆动声、刮擦声、播音声。隐约地,罗志伟还听到一段很轻的哼唱声。
他已到酒店附近,融合古希腊风格的建筑群就立在前方。四个仿古立柱中央,一颗硕大的宇宙球灯从半空吊下来,曳一身粼粼碎光,缓慢地转动。灯下有一块招牌,写着“娱乐场”的字样。罗志伟踏上扶梯,往二楼的大堂去。这家酒店位于濠江内港,因为靠近第十六号码头,又被当地人叫作十六浦大酒店。传说以前渔民收获归来,会先到十六浦大酒店的赌场试试运气。由于此种积习,这里的赌场至今飘荡着一股鱼腥味。
赌场就在前台的左边,入口处由一道石制屏风遮挡,两边摆满散尾葵。时间还早,澳门真正的夜晚甚至还没降临呢。想到这里,他的睡意褪去几分,便走了进去。
一九七○年,何鸿燊的葡京大赌场开业,他和朋友特意从路环坐巴士来半岛。不同肤色和阶层的人挤在队伍里,密密麻麻,一股混合的汗味散开。火苗蹿起来,白蝴蝶随阵阵声响往鞭炮高处飞去,许多人捂住耳朵。结束以后,赌场的玻璃门打开,人群争先恐后地向前流动。他想,如果有人从高空看下来,他们就是一群朝巨大洞穴里爬涌的蝼蚁。报道一时铺天盖地,带着澳门独有的传奇质地。“金条堆积如山”,或是“艳女一夜豪赌留尸酒店”。那时,许多秩序还没建立,七八岁的孩童都可以上桌下注。还有各种白人女郎,扮相精致,让人不敢侧目。他们一桌桌围观,不觉光阴流逝,离场时感到严重缺氧。
和其他娱乐场相比,十六浦在奢豪方面没什么优势,但客量惊人。罗志伟粗略环视一圈,来客年龄普遍偏大,不少来自内地。博彩行业发展多年,最受欢迎的依然是。罗志伟找到一张人多的牌桌,侧立看了一会儿。过去有人教过他至少稳赢一百元的秘诀:第一把,用一百元压庄家(同样适用于闲家)。如果输了,第二把用两百元压庄。如果再输,第三把用三百元压庄。这三局之中,只要有一把赢了,立刻停止。罗志伟认真琢磨过这套方法,其中固然有概率上的道理。可是有一天,他突然明白,这一定是赌场的人散布的——看似能赢钱,实则是一个引诱赌徒的陷阱。罗志伟几乎不在赌场下注,朋友们笑他小气。由于与海洋打交道常充满随机性,所以渔民多迷信运气,罗志伟也不例外。但他相信,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,他不想把它花在赌桌上。并且从命运的反馈中,他已知晓,运气与他为伍的时刻并不多。
四周熙熙攘攘,罗志伟眼睛瞪得浑圆,像要让整个娱乐场倒映在自己的眼球里。他环视一圈,没什么异常。难以置信,这声音究竟从哪里来。它怎么能像野火,吹之又复燃。
忽然间,罗志伟瞥见斜对角有一张赌桌。这天人特别多,每张桌子都有人下注,坐满的也不在少数。只有那一张,空荡荡,无人问津。
罗志伟分了心,偷偷打量起那一桌的荷官。以他的头颅中心为分界线,一半是光头,另一半是寸头。肉眼可见的发丝全白了,他是一个老头,也许并不比罗志伟年轻。黑色的口罩遮住他的脸,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。
人来人往,始终无人在那张桌子落座。周围的其他荷官不知疲倦地收发牌,唯独他交叉双手坐着,滞塞在这场浩大的白日梦里。他的眼神悬浮在某处,没有焦点,看起来就像一个上世纪的鬼魂。
大约十分钟后,经理来通知他离场。那个荷官扣上外套,逃跑似的搭扶梯下楼。罗志伟追到扶梯边,只见荷官正快步踩着台阶往下走。罗志伟自己都不知道,为什么要跟过来——不止好奇,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,梦魇似的迷住了他。罗志伟小心地跟到了下面。地下是一片同样大小的区域,牌桌林立,人比上一层更多些。老荷官不见了,到处逡巡都没有线索。不过人说十六浦有鱼腥味,原来是真的,地下的味道更清晰。仿佛潮水要涨起来了,惶惶不安,同时燃起一阵亢奋。
罗志伟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,他困了,也许是发烧了。他躺在沙发上,盖着儿子从橱柜里翻出来的毯子,仍然觉得冷。下午的胃疼,又一次冒上来。迷糊之际,他想到孩子们,现在在做什么?他们说过,要去永利皇宫门口坐缆车。他们和他太不一样了,毫无敬畏,以后一定会吃亏的!他想起自己小时候,每逢三月廿三妈祖宝诞,是他难得开心的日子。那一天,路环的街坊居民会自发举办神诞戏。路环本地有四座庙,天后娘娘是与他最贴心的。大戏要做好几天,此外还有整场巡游,全路环的人都出来庆祝,有时连半岛的居民也会来凑热闹。不知不觉,回忆与梦的边界模糊起来。那些满溢幸福的画面断裂了,阴冷的风灌进来,他听见孩子们尖利的笑声。爱可以抚平这些褶皱吗?尽管他从未明白爱究竟是什么。一些伴随隐忍与恨的爱,他为自己无法区分而痛苦——它们切实地存在,却始终与他无关。有时他怀疑,他所做的一切事情,都是出于恐惧而对其他人的模仿。而他自己,早就在昔日的那个瞬间粉碎了。
第二天,阳光很好,窗格的十字纹路投影在罗志伟的脸上。他醒过来,感觉好多了。房间里明晃晃一片,好像在为他的康复而欢庆,又好像这个世界不太真实,他刚从一个梦中梦里抽离,而此刻依然是梦。两个孩子坐在茶几前,电视机开着,但没有声音。其实他们也并没有在看电视,只是任由彩色的影像悄无声息地滚动。
“是啊,爷爷睡得太久了。”罗志伟伸了个非常舒缓的懒腰,像沉睡千年后被咒语召唤回来的木乃伊真身,“昨晚玩得高兴吗?”
两个孩子互相使了眼色,一齐笑起来。显然他们的心情都不错,或许这归功于一个明媚的早晨所具有的魔力。既然如此,罗志伟也没理由不高兴。他跟着笑了一会儿,但当他打算重提旧事时,心比口先沉了下去。
“爷爷考考你们,有一种鱼身体扁长,鳞片小而密,通体金黄色。每年八九月,它们洄游到南海的中浅海域,海面像铺满了黄金。你们知道,那是什么鱼吗?提示一下,是你们爸爸爱吃的。”罗志伟竭力保持着与孩子们交流时欢愉的语气。
“真是聪明的孩子。”罗志伟深吸一口气,逐渐逼近那个时刻,“那么,它们为什么属于石首科呢?”
“因为,它们的脑颅里有一对洁白坚硬的大耳石,控制它们的听觉。你们想想,一条鱼的耳朵里有了这种石头,鱼变得敏感,很多事情就变容易了。但是当然,也会更危险。”见无人回应,罗志伟自己回答起来。
“那时候,为了捕黄鱼,我们跟着船队一起到海上。我是第一次参加,心里紧张,但还是咬牙去了。那次一共有两条母船,将近四十条小船。小船大约七八米长,三米宽,我就在其中一条上。我们开了很久,突然收到变队的信号。一条长龙里,小船各自调转方向,慢慢地围成了一个很大的圈。有的渔民心急,拿槌子敲响横架在船头的竹梆。一开始,大家都乱敲,直到有人出来指挥,节奏才统一起来……”
“你注意到了,孩子。我刚才说了,黄鱼有两块耳石。只要我们在海面上不停敲打,引起耳石发生共振,黄鱼就会因为脑震荡而晕死。无论老幼,只要在水里,都逃不出死亡的命运。”罗志伟说。
金灿灿地,无数黄鱼渐次浮上水面。那些被震死的黄鱼,一双眼睛布满血丝,向外鼓出来,死状尤其惨烈。太满了,太多了,罗志伟根本不敢望向密集的海面。与此同时,却又为手中的生杀大权而热血沸腾。干脆闭上眼睛,一顿狂乱敲梆。
“鱼太多了,我们都分不完。小鱼直接丢在土里,等尸体腐烂作肥料。”罗志伟喃喃说,声音颤抖起来。
“只要用声呐发出水下脉冲信号,弄死多少鱼都行,而且捕鱼范围也大得多。”倩倩说。
“怎么没完没了。”一种厌恶的表情从倩倩脸上化开,她说,“要什么就有什么,按一个按钮就行,你给我闭嘴。”
敲梆作业用的槌子,是从黄檀树上砍下来的。为了握得紧一些,抓手处特意磨细过。那时他多么年轻,攥住槌子,力气自然灌注了进去。哪怕到最后,手筋怦怦直跳,视线模糊,也不肯停下来。同船的渔民伸手拉他,他才踉踉跄跄地倒地。船一颠簸,一条黄鱼溅进来。他永远记得那种诡诞的触感,说不清是极烫还是冰凉。鱼已经死了,尾巴垂在手中。他近距离察看了那双眼睛,果冻胶似的,银白底上一抹涣散的黑,还沾着血丝——日后他反反复复地记起,那双眼睛是凸出来的,像刚经历了一场来自内部的爆炸。
第二年夏天,就发生了那场意外的台风,父亲和姐姐坐上船,再也没有回来。小时候,他把风铃挂在檐廊上,母亲告诉过他,渔民是这样的,一生悬于风中。多年以后,死神踏着风来了。事情发生的前几天,他频繁梦见海面上都是死黄鱼的场景。当噩耗传来,他立刻明白了,这是命运的一种联动。他震撼的不仅是死亡,而是从纷杂的碎片中辨认出了这一点。
今天天气真好,光照让气层变得清透,可以看见飘在半空的小绒絮。到了这个年龄,他什么都不缺,可以在星期日的早晨,坦然地站在豪华酒店的窗口。春日城市的草木葱茏,尽收眼底,缓缓传来的巷口人声都呈现出一派祥和。还有什么需要计较的吗?往事已是化石了。所以,就像有一段广播里说的:让我们深呼吸……现在,自然环绕着你,空气里有各种花香,你感到宁静从内心升起。
罗志伟承载着过量的幸福,满足地望向遥远的、泛着蓝彩光泽的天空。某一刹那,他感到耳朵里的石头开始轻轻地颤动。在他未知的地方,谁在用槌子敲打什么。脑袋里的共振越来越强烈,连环的震感将他揿在窒息之中。他努力睁大眼睛,想保持面前的景象不会消失。可随着一记爆破,眼中漆黑一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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